周榮池
父親電話來問我什么時候回去。他挑得了一籃子薺菜。
才進冬天門,薺菜的香味就在腦子里生長起來。一籃子,是多少?可以想象是一堆的光陰?;@子是竹子編的,有些年歲了。過去母親在的時候,用這籃子去打豬草,所以又叫它“大豬籃子”。當然,這籃子也裝菜。薺菜是草,也是菜,日子困難起來還可以充饑。
高郵人王西樓在《野菜譜》中記載:
薺菜兒,年年有,采之一二遺八九,今年才出土眼中,挑菜人來不停手,而今狼藉已不堪,安得花開三月三。
薺菜花細碎,葉子也不大——現在有那種肥嫩如菠菜的,雖然可喜,但味道十分平淡,是大棚或者改良的下等品。那種碎土中頑強鉆出來的才是可喜,那瘦瘦葉子上的濃郁味道,沒有碰到就已經聞著。這種薺菜非常難挑,大概是從明朝就有的共識——挑菜人來不停手。這是個苦事情。父親一生就急躁粗魯。他說挑了一籃子的薺菜,這讓我很有些觸動。人老了,就像是草木,生長得頑強是有的,但畢竟多了一些平和歡喜心。
薺菜是常上桌的。包餃子或者春卷。這并沒有什么奇絕處。我想他鄉一定也是有的。世人做菜,和做文章是一個道理。有肉菜就難得不好,就像有大材料,文章到底就有看頭。真正難的是把平淡的事情做絕了,那才是真本事。肉餡本來就是生活中難得的奢侈,若不是蠢得無可救藥,不至于做得難以下咽。如果有了薺菜的香味,相得益彰也好,畫龍點睛也罷,都是好上加好的妙事。你要說不好吃,豈不是天大的矯情?
鄉人汪曾祺專門寫過薺菜。他從高郵出去,走南闖北,見過的吃法很多,蓋有:涼拌、包春卷、包餛飩、做羹。涼拌的方法,先生講得細致:
薺菜焯過,切碎,和香干細丁同拌,加姜米,再澆以麻油醋,或者蝦米,或者不用,均可。這道菜常堆成寶塔形,臨吃推倒、拌勻。
這種做法非常雅致講究,但在高郵的廚房里是常見的。他一定也是從廚房里或家中桌上看來的。平常人家沒有茶干或者蝦米,香油可能也未必是小磨的,但那股清香是共同的。
到家之后,進門就見父親挑的那一籃子薺菜??吹侥切┧j菜,我突然想起來母親冬日里手上的倒刺和血跡。她當年割草或者挑菜的時候,總會把倒刺刮破,血會沾在草葉和泥土上?,F在這件事情,由父親來做。他老了,但并沒有忘記薺菜,而薺菜像時間一樣還在默默地生長。我已經很久不去找薺菜。我從小就厭恨這種勞作。挑薺菜活不重,但是煩人。那些細碎的葉片就像一地的雞毛——南角墩以及周邊的村莊真有一個傳說,說薺菜是雞毛變的。故事大概是那種傳說的“義犬”“義雞”的路子。最終就是人們埋了雞,第二年土地上長出了如雞毛一樣葉片的草,人們便叫作“雞”菜,后來才叫“薺”菜。不過這話有些牽強,特別是薺菜的葉子如何說也不像雞毛。倒是義犬的故事有點兒像,它的墳上長的是狗尾巴草。
父親過去用薺菜炒百葉絲,但有些青澀,不如菠菜味道好?,F在,父親也不這么做了。他挑來的薺菜自己也不吃,給我是讓包餃子的。餃子他會做,但也不愛吃,他還是喜歡喝粥吃飯。
薺菜種子不收,來年春風吹又生。各種吃法也改不了它的味道,就像扒在泥土上一樣扎實。
作者簡介:
揚州市作家協會主席。著有長篇小說《李光榮當村官》《李光榮下鄉記》,散文集《一個人的平原》《村莊的真相》等多部。作品曾獲紫金山文學獎散文獎、三毛散文獎、江蘇省“五個一”工程獎。